插畫／顧萱
快下雪，不過氣象預報員口中的快，和我感覺上的快，有一大段差距。舉例說，我站在名古屋車站後面的這條巷子等著喝杯咖啡，冷風從那頭轉個彎吹進來，毫不戀棧地刮得路邊的人發抖，衝到巷尾再轉個彎，消失得無影無蹤，我望向陰沉的天空，拉緊領口，仍然沒見到雪。
終於，穿深灰色圍裙的瘦小女生向我招手，我得拉開早凍僵的臉皮露出微笑表示開心，輪到我了。
咖啡館一樓是櫃台和烘焙機器，按照經驗，有時機器代表氣氛，有時代表時光的飛逝，很低機率地代表店家自己烘焙咖啡豆，這家屬於低機率，聞到豆子香味和奶油味。
座位在二樓，得低頭攀上窄小且看似危機重重的木梯，服務生要我坐靠窗的位子。我要美式咖啡和吐司，她點頭說，我們賣咖啡，吐司是附贈的。
多好，喝咖啡送吐司。
上午十一點，算早餐時間，咖啡館賣咖啡但送吐司，那麼車站內的麵包店會賣麵包送咖啡嗎？
沒坐多久，咖啡送來，附上的吐司頗壯觀，一堆紅豆上擺著一塊牛油。
懂店家的意思，咖啡是主角，於是我嘬了口冒著熱氣的咖啡，發出輕微的歎息，表達對咖啡贊美，希望忙著為隔壁桌上餐的服務生聽見。
擱下杯子，拿起刀叉對吐司動手。
在日本吃厚片吐司是種享受，烤得表面略金黃，聞得到一點點焦味，一口下去又直入它嬌嫩的內心。若是用刀畫個大大的X，鋪上一塊牛油就絕對完美。
是啊，我愛厚片吐司的熱情有如玫瑰花瓣思念露水。
紅豆？
燉煮得柔軟的紅豆帶著甜味，牛油則鹹，該怎麼吃呢？
先咬口吐司，接著是帶著紅豆的吐司與帶著牛油的吐司，最後混了紅豆與牛油的吐司。
沒忘記再喝一口咖啡，啊，我又歎了口氣，畢竟咖啡是主角。
喝咖啡分三種情境：想提神，想抓回心情，想透過那一整套的儀式而抒緩焦慮的期待。
想起來，北海道的六花亭，它在札幌市區円山公園內設了間小店，可以試吃著名的葡萄乾夾心餅乾，一旁擺設了熱咖啡桶，歡迎吃片餅乾並配一杯咖啡。那次是冬天，不記得下雪沒，但冷，握著紙杯喝下一口熱氣模糊了大地的咖啡，得趕緊咬口餅乾，我發出歎息，這裡的咖啡是配角，重點在餅乾。
其實咖啡和點心不可分，像生魚片和WASABI，像張無忌和小龍女，像籃框和籃網，不過因為心情，偶爾偏愛其中一個。
我坐在窗前，外面依然陰沉，冷風路過時免不了令木頭窗框顫抖，對街烤雞肉串小店的布招為之扭曲變形。確定未下雪，因為氣象預報失準是常有的事，一如等待不久前進超市的女人，她們口中的十分鐘往往只是個數字，她們的遲到一如納豆拌白飯，雖驚奇卻絕對該這麼才合乎早餐的儀式。
我習慣等待，就像氣象預報員站在頂樓陽台等待遲到的雪花。
終究等到了雪，在離名古屋不遠的東海道電車上，本來沒雪，外面的世界平靜到忘記目的地。經過一段山路，下降到某個山谷，忽然聽出貓才聽得到的老鼠磨牙齒聲音，夾著雨水的雪花敲在玻璃。
忍不住發出啊的歎息聲，我想陽台上的氣象預報員可以鬆口氣了，他不在意這天落不落雪，他在意預報是否令觀眾失望。於是他拉直衣領縮起脖子下樓去了，說不定喝杯熱咖啡笑著對同事說，下雪了。
想到穿過小咖啡館前小巷的風，它再次穿過整條巷子，而後停在轉角喘口氣地安慰自己，那些人等到了。
看著雪不帶心情地落下，想著沒有心情的咖啡望著隔壁滿滿熱情的厚片吐司，或者滿滿熱情的餅乾懶得理會沒有心情的咖啡？
這天我路過名古屋那條巷子，想起以前路過札幌的円山公園，想到玫瑰和露水，就覺得以後必定經常思念厚片吐司，一如氣象預報員那樣地想念雪花。
